(载《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31期)
“长期低迷”更准确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谈到日本经济,最常用的词是“失去的十年”,后来又变成“失去的二十年”,日本在过去20年里的经济状况,真的非常糟糕吗?
张季风:对“失去的十年”或“失去的二十年”的说法,我觉得有虚有实。日本“失去”的是财政,它的财政状况确实太糟了。但是说到经济的其他方面,日本的实力不容小觑。日本人自己大谈“失去的二十年”,固然有真实的一面,但也有故意夸大的成分。日本的“哀兵之策”应引起我们的警惕。
有很多人评价日本经济陷入了长期萧条,我觉得用“萧条”这个词形容现在的日本并不准确。西方经济学对萧条的定义包括失业人口剧增、经济长期负增长、国民经济难以为继、民不聊生,而日本没有出现这样的状况。从最基本的失业率数据来看,日本的失业率最高年份是在2002年,为5.4%,现在是4.1%。按照凯恩斯经济学的说法,失业率控制在4%以内就是充分就业了,近20年来,日本在绝大多数年份失业率在5%以下,而同期欧洲保持着两位数的高失业率。
我从1992年开始在日本留学和工作,日本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些年里,我大部分时间在日本,但是感觉不到什么萧条。日本人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比昨天差,他们仍然是发达国家,生活水准不亚于欧美的发达国家。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大家都觉得日本经济出了问题,用“失去的二十年”是夸大了日本经济的问题吗?
张季风:日本经济绝不是没有问题,问题很多,既有供给方面的问题,即结构性问题,也有需求不足方面的问题。但如果让我给日本过去20年的经济做个评价,我觉得是长期低迷,日本呈现出一种无增长的发展,但实力犹在。我们要注意到,日本的经济数字是没有水分的,它的增长速度虽然低,但是一直在发展。日本从1991到2009年,它的GDP以年均0.8%的速度在增长。但无论怎么说,如果和日本之前的中高速增长期相比,这个数字当然显得太低了。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今天日本的经济实力有可能被低估了?
张季风:我认为,如果从更全面的经济指标看,日本经济被明显低估了。首先,日本仍然是世界上第三大经济体,而衡量经济体的指标是GDP,即国内生产总值。可是我们都知道,日本在海外的经济资产是非常庞大的,并且基本都是优良资产,GDP并没有将这些统计在内。
另一个指标是个人金融资产。2013年3月,日本的个人金融资产有1547万亿日元,政府的长期债务是970万亿日元,这意味着日本政府如果继续在国内发债,还有500万亿日元的空间。在所谓的“失去的二十年”里,日本的个人金融资产一直是上升的。这也是老百姓不认为生活变差的一个重要原因。
还有一个指标需要注意,日本是单位GDO能源消耗最低的国家。日本是一个既无资源又无能源的小国,它能够维持能源安全,并且在44年时间里保持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位置,很不容易。2011年日本大地震,占发电量29%的核电站全部停机,而日本仍能保持国民经济的正常运转,恐怕其他国家很难做到。
另外,日本的外汇储备仍列世界第二,国民富裕程度在提高,社会公平化程度很高,城乡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做得很好。我觉得我们应该认识一个真实的日本经济,不要被情绪蒙蔽了眼睛,这样才能正确知晓日本的实力。
三联生活周刊:单看国内生产总值确实不能代表日本的实力,我们常说“海外还有一个日本”。
张季风:差不多如此,以2011年的数据看,日本的GDP总量是5.87万亿美元,目前它的海外资产是7万亿美元。这7万亿美元是包括负债的,其中净资产为3万亿美元。日本海外企业的盈利能力非常强,比如前些年在中国的日资企业有75%是盈利的,尽管近期因为中日关系紧张,在华日资企业受到影响,但仍有60%以上的企业盈利。而中国的很多企业走出去,亏损相当厉害。中国统计GDP是将外资企业统计在内的,实际上这块利润的大部分可能不会留在中国国内,所以用GNP(国民生产总值)衡量一国经济更为真实,有关统计表明,日本的GNP远远大于GDP,可能高出60%。
三联生活周刊:你提到的哀兵之策,是日本有意把自己的经济问题严重化吗?
张季风:我认为这里边有多重原因。一是基于日本的国民性,日本人喜欢报忧不报喜,危机感非常强,并将这种危机感化为继续进步的动力。事实上,“哀兵之策”给日本带来了很多好处。
三联生活周刊:那事实上日本在看待自身实力方面,出了问题吗?
张季风:我觉得日本找错了参照物。“失去的二十年”的结论,是与日本高速增长时期、泡沫经济时期、中国经济和美国经济进行比较得出的。如果我们拿2010年的日本与泡沫经济产生之前1983年的日本相比,会发现这两个时间点上,日本的土地价格差不多,股市略有提高,居民工资收入缓慢上升,并没有失去什么。
当然,拿什么作为比较对象,也决定了他们的心态。他们如果拿现在与自己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速增长期去比,显然会有失意心态。日本在上世纪70年代就已经进入后工业化时代,原来促进经济高速增长的内外部因素都不存在了,经济发展本身就有增速递减规律。日本如果拿自己与上世纪80年代泡沫经济时期相比,也会觉得现在经济不景气了,因为泡沫期的疯狂本来就是不理性的。日本拿自己和中国比,中国现在正处在城市化和工业化进程中,增长当然比日本快。日本人也拿自己和美国比,但实际这两个国家不可比,两国的国土面积、国际地位不可比,美国拥有的政治霸权、军事霸权、金融霸权,日本都不具备。但日本人往往容易把自己和上述这些参照物作对比,难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
泡沫破裂与社会变化
三联生活周刊:20年前日本经济泡沫破灭时,房价和股市都大幅下跌,但是为什么日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社会也没有发生动乱呢?
张季风:这很大程度上与日本的国民素质相关,日本人对于秩序、契约是相当遵守的。股票与房地产等资产投资有风险,这一点大家都清楚,因此即使价格升降幅度再大,也要遵守契约。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能自觉遵守契约,出了问题就不会怨天尤人,社会也就不容易发生动乱。2011年的“3·11”大地震后,日本国民淡定有序地应对危机,也能体现出其国民素质是很高的。
另一方面,稳固的社会结构也保障了社会稳定。我们要注意到日本在上世纪60年代末成为第二经济大国,完成了数量上追赶欧美发达国家的任务。在上世纪70年代它成功克服两次石油危机后,国土开发和国内基础设施硬件建设基本完成,国内消费市场趋于饱和,经济逐渐成熟化。1961年日本开始实行国民养老金制度,很快实现了“每个国民都有养老金,每个国民都有医疗保险”的目标。到了70年代中期,日本90%以上的人口都具有“中流”意识,也就是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日本人骄傲地称之为“1亿总中流”,橄榄形的社会结构已经形成,这样的社会结构非常稳定。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日本也出现了农村人口向城市聚集的大迁徙。但是这种人口流动在1974年基本完成,城市住房问题在上世纪80年代已经得到解决。泡沫经济出现后,经济比较富裕的人热衷于投资房地产和股市,他们本身具有较强的抗风险能力,不是那种人们购买自住房屋就遇到很大的泡沫,所以日本经济的泡沫破裂,对普通人日常生活影响不大。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了一些资料,有个奇怪的感受,好像日本的经济低迷是政府的事情,老百姓受到的影响没那么大?
张季风:这种感受也没错。在过去的20年,日本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并没有降低,而政府的财政状况却非常糟糕,政府长期债务余额与GDP之比已经超过200%。如果说过去这20年日本失去了什么,最突出的就是失去了良性的财政。恶化的财政状况,使得国家财政杠杆的调节作用失灵。政府长期债务负担过重,日本现在每年用于国债还本付息的费用就占到财政支出的25%。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政府的日子比老百姓难过很多。当然,政府的财政状况会影响老百姓对经济的预期,人们捂着钱袋,不敢消费。日本的个人消费对经济的拉动力占比高达56%,人们不敢花钱,经济就难以拉动。
三联生活周刊:日本经济学家竹内宏提到经济泡沫破灭后,“不幸的是,破产是一步步逼近的。地价缓慢下降,给人一种期待感,似乎有可能回升。在泡沫崩溃后,股票价格也长时间在2万日元的水平徘徊。人们感觉不到危机已逼近”。日本的泡沫破灭,并不是跳崖式的变化吗?
张季风:日本是个自负的民族,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败。“二战”后日本经济发展史上,在泡沫经济之前,也出现过若干次不景气,但只是与上一年相比,增长率略微下降。另外日本之前的高速发展,从政府到老百姓都沉浸在乐观情绪中,并没有泡沫即将破灭的概念。1992年政府运用“硬着陆”的办法刺破泡沫后,当年的日本经济白皮书还认为经济是繁荣的。
但泡沫经济崩溃后,日本出现了1997和1998连续两个年度的负增长。它的平均增长率显著下降,实体经济受到冲击,需求不足和物价下降使得经济陷入通货紧缩的恶性循环中。自身的泡沫破灭,加上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使得失业率显著上升。那两年日本金融秩序混乱,不良债权恶化到了最严重的程度,北海道拓殖银行、三洋证券、长期信用银行等金融机构倒闭。从1992年经济泡沫破灭,到1997、1998年经济更加恶化,确实有一个问题逐步爆发的阶段。另外,政府对不良债权的处理也非常缓慢,直到小泉政府在2005年才彻底解决。
三联生活周刊:日本泡沫经济的破灭,除了美国“广场协议”的外力作用外,日本自身有哪些原因呢?竹内宏认为,是日本在历史上建立的重感情社会,输给了美国式的市场经济社会。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张季风:回头看日本的发展,从“二战”后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政府对企业的经济活动干预很深,处处体现出政府对企业的温情保护、公司对员工的温情。政府把核心为银行的金融体系置于严格控制之下,低利吸收国民储蓄,再把这些储蓄资金集中投到重要产业。日本的重化工业等得以以低于市场利率的低利率获得丰富的资金,以惊人速度发展,这也成为所谓“日本模式”的重要特点,即它实行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体制,同时具有出口主导型的发展取向、引进技术赶超模式、主要依靠内部积累的高储蓄、重视教育和技术开发等。但是当危机来临后,企业对员工温情的“经营方式”,由于外部客观条件的变化而难以维系。经济全球化的冲击下,使得国家间竞争更加激烈。比如日本人曾经引以为傲的终身雇佣制,在全球化竞争中,企业渐渐无力负担这样的人力成本,所以日本企业的临时工比例不得不大大提高,现已高达36%。
三联生活周刊:在日本经济成功的年代,“日本模式”受到推崇,还引申出效仿它的“东亚模式”。
张季风:在发达国家中,日本有着区别于欧美各国的一些特殊制度和惯例,日本模式与美国的“小政府”模式明显不同,与英国和北欧国家过度注重分配的平等化和公平化的福利国家模式也不同。日本模式适应了战后国家集中资源发展经济的需求,但是客观条件变化了,日本模式就出现了制度疲劳,进入了成熟阶段的迷惘。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日本经济陷入长期低迷,有其必然性。而不仅是美国的阴谋论使得日本衰退?
张季风:这是个必然性和偶然性并存的过程,从必然性看,日本失去了后发优势,当它和欧美发达国家在同一起跑线上时,技术引进依靠没有了,创新能力显得下降了。国家对经济的过度干预,使得一些产业的竞争力不足。另外,日本社会快速地进入了老龄化社会,全社会对这种变化应对不足。1990年日本社会保障性支出占财政支出的11.6%,而2011年已经占到28.7%。日本人平均寿命83岁,世界第一。长寿本来是一个国家发达程度的标志,但是日本社会的老龄化和少子化并存,问题渐趋严重。经济全球化,使日本经济发展的外部条件发生剧烈变化,而日本又应对不利。
从偶然性说,日本经济的泡沫破灭不久,发生了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使得财政状况进一步恶化。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加速了金融机构的破产,2001年美国IT泡沫破裂、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和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都使得原本恢复不错的日本经济,再次受到打击。
日本的强势目标
三联生活周刊:今天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日本的经济,有哪些指标能使我们认识真实的日本?
张季风:这里比较重要的是中国应该怎样认识日本实力。可以从这几个方面来看:一是我之前提到的GNP,国民生产总值,它比GDP更能反映国民的富裕程度。日本有大量优秀的跨国公司,它是一个国际投资大国。再者,从绿色GDP指标看,中国还不如日本。第三,如果用包容性财富指标看,它包括劳动力质量、基础设施与生产设备、自然资本,强调经济发展的可持续性。根据德国统计,2008年日本的包容性财富指标是中国的2.8倍,所以我认为中国应该从中找到差距,我们的人均富裕程度、社会公平程度、公共服务的均等化都和日本有不小差距。
三联生活周刊:在发达国家的比较中,日本经济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张季风:最近这10年,特别是西方发达国家经历债务危机之后,日本的经济显得不错。日本的产业结构比较合理,它的“三产”占比75%以上,“二产”20%多,“一产”只有1.4%。它的劳动力结构与产业结构基本一致。日本一直重视制造业的发展,在这方面优于美国,日本通过“二产”创造的财富,来支持“三产”的发展。
日本的企业依然实力雄厚,创新能力仍然处于世界领先水平。日本的专利申请数量过去长期保持世界第一,2010年虽然被中国超越,但是日本的实效专利量仍然是世界第一。日本“二战”后有16位科学家获得诺贝尔的自然科学奖项,其中2000年以后获“诺奖”的就有11位,这些都说明日本的科研和创新能力不容小视。
但是从长期说,因为有新的经济体在快速赶超,日本国际地位的相对下降不可避免,但下降的速度将是很缓慢的,而且绝对经济量还会有缓慢发展。
三联生活周刊:日本社会对于自身的缓慢发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张季风:虽然人民生活水平不低,但是过去20年的日本社会很沉闷,闭塞感强,人们打不起精神,感觉整个国家失去了方向。这也是“安倍经济学”受到日本社会推崇的重要原因。安倍通过经济刺激手段,让股市上升、汇市下降、实体经济向好,提振了国民信心,人们重新感觉到了活力。日本希望冲破战后给它套上的枷锁,成为一个所谓“正常国家”,日本政治家把这些目标当作国家的新方向。而中国的迅速崛起,增强了日本社会的焦虑感,也使得日本政客更加向右转。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日本的右翼倾向会遭到国际社会的施压。
张季风:这也是日本惯用哀兵之策的重要原因,哀兵之策给它带来了很多好处,使它在不太受外界关注的情况下做了很多事情。默默地发展经济,在军事上偷偷摸摸搞些小动作。2011年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核泄漏之后,日本也由此获得一些同情,在低调之下把核废液排入了太平洋,除了韩国表示轻微抗议之外,其他国家居然没什么反应。
事实上,日本依然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强势国家,“广场协议”后的日本,按照美国规则来走,结果把自己弄成了四不像,日本人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日本政治家的策略是:以依附美国为手段,最终还是要达成摆脱美国的目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安倍政府的经济前景乐观吗?
张季风:安倍晋三领导的自民党和公明党联盟获得多数席位,这意味着日本政坛的“扭曲国会”时代已经结束。今后安倍想要实现长期政权的目标,关键还在于重振经济。为了保持经济复苏的势头,安倍在经济方面的首要任务就是落实“第三支箭”,即长期增长战略的各项内容。但第三支箭内容很散,包括250多项具体政策,没有聚焦点,很难收到好的政策效果。抛开日本经济的诸多长期结构性痼疾如人口老龄化等,安倍近期面临的棘手难题能否解决也很难说。我觉得安倍把经济指标定得太高,他即便达到一半也比现状要好。我估计日本两年内通胀率可能超1%,但很难达到2%,到2020年实际GDP年平均增长率有望达到1.2%~1.5%。 (张季风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