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徐梅在《日本学刊》2020年第2期发表《新时期的日美贸易谈判：成果与趋势探析》（全文约2万字）。

徐梅认为，日美贸易协定对日本的预期经济效果会低于CPTPP和日欧EPA，特别是日本的农业将面对更激烈的竞争。依照2018年12月特朗普政府发布的对日贸易谈判方针，日美今后还将围绕汇率条款、原产地规则、投资及服务贸易等问题展开谈判，日本仍会面临来自美国的压力与挑战。

（一）日美贸易协定的预期经济效果

2020年1月1日，日美贸易协定正式生效，日本的对外经贸发展空间进一步扩大。至此，日本的贸易协定相关市场遍布欧美亚几大洲的众多国家和地区，人口规模达十几亿，有助于今后日本贸易及经济的稳定发展。

根据日美贸易协定，美国对日进一步降低或取消关税，放宽进口限制，如立即取消或在两年内大幅削减日本产汽轮机、锻造机、塑料加工机械、空调零部件、燃料电池、乐器、眼镜、自行车等产品的关税，在一定程度上会促进日本对美扩大工业制品出口。据日本官方估算，日美贸易协定将拉动日本实际GDP增长0.8%，其中带动民间消费提升0.5%、投资提升0.2%，对进出口贸易则存在正反效应。

如果与TPP（2.6%）、CPTPP（1.5%）的经济提升效果相比，日美贸易协定对日本经济的拉动作用要小得多，实际GDP增加额约4万亿日元，仅为CPTPP的一半，更不及TPP的1/3，甚至低于日欧EPA。究其原因，一是日美贸易协定涉及内容较少，日本称之为“货物贸易协定”（TAG），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FTA，自由化的内容和水平有限；二是日美贸易协定仅限于双边，所涉成员少，难以在大范围内降低经贸往来成本，无法更好地发挥规模经济效益。

农产品市场开放，是日美贸易谈判及协定中备受关注的问题。由于美国农业竞争力较强，日本对美削减农产品关税，会导致美国廉价产品大量进入本国市场，给日本农产品价格造成一定冲击，国内农民及农业将面临更加激烈的竞争。据日本农林水产省测算，日美贸易协定生效后，日本农业产量将减少约600亿—1100亿日元，其中牛肉减产约237亿—474亿日元，奶酪等乳制品减产约161亿—246亿日元，猪肉减产约109亿—217亿日元，小麦减产约34亿日元，橙子等柑橘类产品减产约19亿—39亿日元。如果再加上CPTPP，两个协定合计将导致日本农业产量减少约1200亿—2000亿日元，几乎增加了一倍。当然，日美贸易协定刚生效不久，其实际效果还有待时间检验。

但是，从长期来看，日美贸易协定会使更多的美国农产品出口到日本，对日本农业产生“促进竞争效应”，进而推动其农业改革及市场化进程，提高农业生产和经营效率。另外，对日美之外的国家和地区尤其CPTPP、欧盟成员来说，日美贸易协定会带来“贸易转移”效应，如牛肉、猪肉、红酒、乳制品、部分谷物等农产品在日本市场上的竞争将更加激烈，市场份额会受到挤占。

（二）日美经贸谈判与合作发展趋势

根据特朗普政府对日贸易谈判方针，日美双边谈判包括货物贸易、汇率条款、投资、金融、通信服务等22项内容，今后都有可能被纳入两国谈判议题。从此次日美贸易磋商的过程及签署的初步贸易协定来看，未来日本与美国之间在经贸领域的谈判与合作可能会出现以下发展态势。

首先，汽车贸易问题仍将是美国对日经贸施压的一个筹码。在日美贸易谈判中，日本承诺对美开放农产品市场，同时希望美国对日取消汽车等工业制品关税。但在日美贸易协定中，美方并未承诺汽车关税问题，而仅仅写入了日美双方今后将继续协商汽车关税等。这一表述十分含糊，受到诸多质疑，如：在复杂多变的国内外形势下，今后日美贸易谈判能否顺利展开？特朗普口头上承诺对日本不加征汽车关税，这种情况能否持久？这些都存在不确定性。对美国而言，搁置汽车关税等问题，可为其今后对日谈判争取更多的主动权，从而继续践行“美国优先”政策。

回顾日美经贸关系的发展历程，美国在汽车领域对日本施压、双方围绕汽车贸易展开博弈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在经历了两次石油危机后，耗油较多的美国汽车处于竞争劣势，节能省油的日本汽车则畅销世界。日本汽车产业快速发展，对美出口大量增加，给美国汽车业带来冲击，导致通用、福特、克莱斯勒三大汽车企业的业绩恶化。因而，早在1980年2月，美国汽车劳动协会就要求日本对美汽车出口实行自主限制。1981年5月，日本决定将1981年度、1983年度、1985年度的对美汽车出口量分别控制在168万台、185万台和230万台。而且，在卡特总统任期内，汽车贸易问题已被提升到两国政府层面，美国要求日本到其国内投资设厂，增加从美国进口汽车零部件。在此背景下，本田、日产、丰田、马自达等日本汽车企业陆续进入美国市场，扩大对美直接投资。

特朗普执政后，屡次批评日美汽车贸易不公平，要求日本限制对美汽车及零部件出口，扩大在美相关投资，同时希望日本减少非关税壁垒，增加从美国的汽车进口。据统计，2018年日本对美汽车及零部件进口额在日本进口总额中仅占1.9%。美国认为，日本国内的非关税壁垒阻碍了美国汽车等产品的进入。日本则认为，美国汽车在日销量低于欧洲同类产品，表明美国汽车在日本不受欢迎；美国加征钢铝产品关税也导致通用等美国汽车企业的竞争力下降。

在TPP中，美国追求高水平贸易自由化待遇的同时，对日本的汽车等优势产品设置了较长的过渡期，如美国承诺协定生效第15年对日本小汽车进口关税率从2.5%降至2.25%，第20年下调到1.25%，第25年取消关税；30年后对日本卡车进口关税率从现行的25%逐步削减至零关税。日美贸易协定中，美国在对日汽车贸易问题上的态度具有更加明显的保护倾向。从目前美国对汽车相关产品实行的关税措施来看，面向非自贸协定缔约对象的小汽车进口关税率通常为2.5%，对自贸协定缔约对象的小汽车进口则实行低于2.5%的关税率或零关税。在与加拿大、墨西哥签署的升级版NAFTA（USMCA）中，美国允许对方一定数量的汽车以较低关税率对美出口，但对超出规定数量的部分征收高额关税。美国会否对日本汽车相关产品实行严苛的进口数量或额度限制，是日本一直担心的问题。在全球贸易下行风险增大、贸易保护主义升温的情况下，恐怕美国不会轻易放弃对日汽车贸易这张“牌”。

其次，日本对美经贸关系多领域面临难题。特朗普上任后随即宣布美国退出TPP，希望通过双边谈判获取对美更有利的贸易条件，其对日经贸诉求远不止于当前的日美贸易协定，今后可能会分阶段、有步骤地推进日美谈判，即从货物贸易领域入手，再逐渐扩展到服务贸易、汇率金融、投资、规则制度等方面，甚至有可能出现超越经贸层面的诉求。日本将在多领域面临来自美国的施压。

一是汇率条款。汇率条款是美国对日贸易谈判方针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日美贸易谈判启动前，美国财政部部长姆努钦曾提议将之纳入谈判议题，旨在防止日本通过引导日元贬值来提高本国产品的出口竞争力。对日本而言，在对美降低农产品关税等贸易壁垒的同时，如果再加入汇率条款，无疑会增添政府的压力，影响“安倍经济学”的顺利实施以及量化宽松货币政策的效果，不利于日本经济复苏。因此，日方坚决主张金融问题不应列入贸易谈判框架，故汇率条款被暂时搁置，但其依然可能是今后日美经贸关系发展和经贸磋商的一个重要议题。

二是原产地规则。根据TPP相关条款，汽车原产地规则要求一辆汽车在当地的原材料和零部件采购比率须达到45%—55%。美国国会对此一直存在争议和分歧，这也成为特朗普上台后很快宣布退出TPP的理由之一。美国与加拿大、墨西哥新签署的USMCA规定，一辆汽车在当地的原材料和零部件采购比率须达到75%，比之前要求的62.5%提高了十几个百分点。并且还附有其他条件，如生产小汽车的高工资劳动占比（在时薪超过16美元的工厂生产）须提高到40%，而墨西哥的平均时薪不过7美元左右，该条款会显著提高汽车企业的当地生产成本，再次反映了特朗普政府浓厚的贸易保护色彩。特朗普一直希望日本汽车企业在美扩大投资和生产以促进当地就业，为达到这一目的，很可能会强化汽车原产地规则，促使日本汽车产业链向美国转移。

三是非市场经济国家条款。在USMCA中，美国加入了有关非市场经济国家条款，即所谓的“毒丸条款”。这一条款十分严苛，一旦签署了协定，便意味着缔约方与非市场经济国家商谈新的贸易协定会受到严格限制。在今后的日美贸易谈判中，不排除美国要求日本加入类似条款的可能，而这会牵涉日本对华关系乃至中日韩FTA、RCEP等区域经贸谈判与合作，恐怕日本无法接受。

再次，日本试图与美国共同引领地区及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制定与标准输出。随着数字贸易快速发展，许多国家和地区开始从新的视角思考贸易增长路径，并在人才培养、政策措施、硬件基础设施、法规制度建设、知识产权保护等方面加大投入，以便在新一轮的国际贸易竞争以及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制定中获取主动性。美国拥有谷歌、亚马逊、苹果、脸书等大型IT企业，在发展数字贸易方面占有优势。与亚洲经济强国日本达成数字贸易协定，不仅有利于美国企业进一步拓展优势，也可作为特朗普在货物贸易领域之外取得的谈判成果而扩大宣传，以赢得更多的支持和选票。

对于美方提出将数字贸易纳入谈判范围，日本也无异议。在日本近几年参与签署的多边贸易协定中，大都内含有关数字贸易的内容。譬如，TPP中涉及减少数据流动壁垒、保护网络消费者权益、推进数字贸易便利化、加强国际相关协作等内容，后来签署的CPTPP中也保留了有关条款。对日本而言，与世界第一强国美国达成一个有关数字贸易的协定，符合自身利益，其可借助美国实力塑造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和标准，进而将之作为范本吸收更多成员加入CPTPP，振兴本国新兴产业，确立日本在亚洲地区有关数字贸易的基础和优势，与美国共同引领和推动全球数字贸易规则制定与标准输出。日美数字贸易协定主要涉及如下内容：对两国间电子交易形成的数字产品实行免税，禁止要求企业公示人工智能（AI）算法，禁止对包括面向金融服务业者的数据本地化规制，接受数字企业投资的国家不可强制设置保存数据的服务器等。以上条款旨在促进跨境数据流通自由化，更加有利于美国企业。日美数字贸易协定释放了一个信号，数字贸易领域将是未来国际贸易竞争的新热点。

综上分析可以认为，目前日美签署的贸易协定，对日本产生的预期经济效果会大大低于原本有美国参加的TPP。如果特朗普能够继续执政，预计会按照其对日谈判方针，继续推动日美双边经贸谈判，以进一步扩展美国利益。由于日本对美国总体处于防守地位，其在一些领域仍将面临来自美国的压力与挑战，当然也会因局部利益重合而与美国进行合作。不管怎样，在当前持续变化的国内外环境中，很难精准预判未来局势，在处理和发展对美经贸关系上，日本将朝着实现本国利益目标的方向，不断调整和改进应对策略、协调好国际层面与国内层面的各方利益关系，并顺应复杂多变的形势，从而在动态“双层博弈”中实现日本利益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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