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孙承在《日本学刊》2015年第4期发表《安倍内阁对俄外交新态势与日俄关系走向》（全文约1.5万字）。

孙承在文章中指出，冷战结束后，日俄双方都在探索走出冷战时期的对抗阴影，建立一种新关系，但悬而未决的领土争端和双方都难以摆脱美俄关系大框架的影响，使两国改善关系的道路并不平坦。2012年底安倍再次担任首相后，主张“积极和平主义”对外方针，实行“俯瞰地球仪外交”，对外战略和策略都做出重大调整。在对俄关系上，日方主动发起外交攻势，加强安全和经济领域合作，在解决领土问题上也显示出灵活态度，试图打破领土争端僵局，突破日俄关系现状。日俄关系是影响东北亚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重要因素，日本对俄外交动向和日俄关系如何发展，值得关注。  

    （一）日本对俄展开积极外交攻势

    第二届安倍内阁为解决领土问题和改善对俄关系，愿望之殷切、策略之灵活、攻势之强烈，为日本对俄罗斯外交史上前所未有。

    第一，日本试图与俄保持密切的政治联系，特别是与俄领导人建立个人关系，以解决长期悬而未决的领土争端问题。安倍内阁成立伊始，即以前首相森喜朗作为特使携安倍亲笔信访俄，表明改善关系和解决领土问题的愿望，为安倍访俄做铺垫。森喜朗是日本政界亲俄派首领，据称与俄总统普京会谈有16次之多。2001年3月，森喜朗作为首相访俄，并与普京会谈后发表“伊尔库茨克声明”，双方确认“1956年的《日苏联合宣言》是规定谈判出发点的法律文件，并再次确认在解决四岛归属问题后缔结和平条约”。日方希望借森喜朗与普京之间的私人关系推动对俄外交的展开。

    2013年4月，安倍率以经团联会长米仓弘昌为首的经济界领袖50余人访俄。他在出发前对媒体表示，希望通过此次访问与普京建立起个人信赖关系，“使陷入停顿的和平条约谈判得以重启”。安倍和普京会谈后，双方发表联合声明。这是继2003年小泉纯一郎和普京签署《日俄行动计划》后时隔九年两国再次发表的联合声明。声明表示，两国首脑将定期互访，两国外长每年进行一次以上的相互往来，强调“在互惠互信的原则下发展双边关系”。声明指出，“二战结束67年，日俄两国未签署和平条约属异常”，主张两国指示各自外交部门在领土问题上谋求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声明还称，两国外交部门将举行定期磋商，双方防卫部门扩大军事交流，并在应对恐怖主义和海盗等新领域加强合作。在经济领域，两国将扩大在石油、天然气等领域的合作;举行以共同开发远东、西伯利亚地区为目的的官民伙伴磋商，并在交通基础设施、医疗技术以及食品等领域扩大合作。

2013年8月，日俄副外长级磋商在莫斯科举行，正式展开领土问题谈判。11月，日俄首次外长、防长（2 2）磋商在东京举行，双方就促进安全领域合作达成共识。2013年一年间，日俄两国举行了四次首脑会谈，两次外长会谈，各层级交流频繁。但另一方面，美俄外交对立也使日本不得不与美国保持一致，对俄外交行动受到限制。2013年9月，美俄在围绕对叙利亚军事打击问题上的对立，使日本苦于应对。进入2014年，乌克兰危机愈演愈烈，日本既要参与西方对俄制裁，又要保证已开始改善进程的日俄关系不受严重损害，颇费周章。2014年2月，在欧美多国首脑联合抵制索契冬奥会的形势下，安倍低调出席了开幕式，并同普京举行会谈，使普京同意秋季访日，双方上演一幕“日俄蜜月”。

2014年3月和5月，为与俄沟通和维持日俄关系，安倍派国家安全保障局长谷内正太郎两度赴俄，与俄联邦安全会议秘书帕特鲁舍夫举行长达数小时的会谈，说明日本应对乌克兰局势的方针，表示安倍政府与俄方保持对话的立场不变，并就领土问题进行了磋商。9月，森喜朗再度赴俄与普京会谈，并转交安倍的亲笔信，双方就维持对话达成共识。2014年，在西方对俄制裁的形势下，日俄仍举行了三次首脑会谈、一次外长会谈，并通过各种渠道保持联系，但普京访日终究未能实现。进入2015年，日方继续为促成普京访日而努力。5月，安倍在会见俄国家杜马主席纳雷什金时介绍说，他已在之前的日美首脑会谈中向奥巴马总统表示会为实现普京年内访日而展开协调。尽管奥巴马并不乐见普京访日，但安倍仍向美方传达了因重视北方领土谈判进展而争取实现普京访日的决心。 6月，安倍与普京通电话，确认普京年内访日。

    第二，日俄双边安全合作取得突破进展，建立“2 2”磋商机制。日俄从1999年缔结防务交流备忘录开始进行军事互访，2006年双方扩大海上安全交流。2013年4月安倍访俄，日俄双方一致同意建立外交、防务部长级磋商机制。这是日本继与美、澳之后和第三个国家建立外长、防长磋商机制。日美是盟国，日澳是有密切安全合作的“准盟国”，俄罗斯则是日本与非盟国之间建立类似机制的第一个国家。日本希望借此表明与俄罗斯的特殊关系。11月，日俄举行首次外长、防长磋商，达成在反恐和反海盗方面联合训练的协议。对此，《读卖新闻》社论称“日俄关系进入新阶段”。

     第三，从能源合作向全面经济合作扩展，并在机制、体制上为扩大投资创造条件。苏联解体后，日俄经济合作主要集中在能源领域，安倍内阁希望在扩大对俄能源产业参与的基础上，展开全面的合作。日本企业除继续推进在萨哈林岛进行的石油、天然气开采外，还将参与远东和北极地区亚马尔半岛的液化天然气工程项目，以及联合对鄂霍次克海北部和东西伯利亚进行能源勘探和开发。根据安倍2013年4月访俄提出的经济合作计划，双方在能源合作外，将扩大经济合作领域，探讨建立农业、食品、医疗、城市建设等领域的新合作框架，特别是由国家设立基金，支持日本民间对俄投资。

    （二）日本在解决领土争端问题上现灵活动向

    日本对俄积极外交的另一重要标志是，在阻碍日俄关系发展的领土争端问题上表现出比以往更灵活的态度，甚至在国内出现不再以领土为前提发展两国关系的意见。日俄存在主权争端的择捉、国后、齿舞、色丹四岛，面积约5000平方公里，其中齿舞是数个小岛组成的群岛。在地理学上，一般称南千岛群岛，日本在历史上亦如是称之。“北方领土”（或称“北方四岛”）的概念在《旧金山和约》之前是不存在的，是随着领土争端而产生的。

    1961年10月4日，日方公布《外务省关于南千岛的见解》，表明上述岛屿是要求苏联归还的领土，并称之为“北方领土”。1981年1月6日，日本内阁决议以1855年确定日俄国境线在择捉岛和得抚岛之间的《日俄通商条约》缔结的2月7日为每年的“北方领土日”。领土争端是阻碍日俄关系发展的主要症结，在安倍内阁之前日方对解决领土问题有几种不同的设想。

    冷战时期，日苏关系受冷战影响，对解决领土问题的意见也相对僵硬，主要有两种意见：（1）两岛先行归还论，即先归还两岛，其余两岛继续协商。这种设想始于1956年《日苏联合宣言》，苏方提出归还齿舞、色丹两岛后，双方缔结和约，而日方要求继续就国后、择捉两岛的归属进行协商。（2）四岛一揽子归还论。日苏领土争端久拖不决，1961年苏方声明“领土问题已经解决”，日方要求归还“北方四岛”，争端陷于僵局。直到冷战末期，戈尔巴乔夫实行外交“新思维”，在领土问题上显露松动迹象，日方也从坚持“政经不可分”后退到“扩大均衡”的立场，即根据苏方在领土问题上的态度决定对俄经济合作的程度。

    冷战结束后，国际形势变化，特别是中俄领土问题的解决，给日俄解决领土争端提供了新思路。

    第一，中山太郎提案和川奈提案。日方注意到苏联解体后的变化，1991年10月时任外相中山太郎访俄时提出，如俄能确认日对“北方四岛”的主权，在归还时间和方式上可以灵活考虑。次年3月俄外长科兹列夫访日，表示可按1956年宣言归还两岛、缔结和约，余下两岛继续协商，这实际是20世纪50年代日方主张的两岛先行归还论，但日方又认为不能从四岛归还立场后退而拒绝。1993年10月俄总统叶利钦访日，并与细川护熙首相发表《东京宣言》，表示继续就四岛归属进行谈判。1998年4月，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与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在伊豆半岛的度假胜地川奈举行会谈。日方提案虽未公布，但认为态度灵活，即如在择捉岛和得抚岛之间划定日俄国境，对于争议地区的移交和管理可以不设期限。川奈提案是中山太郎提案的具体化。这两个提案虽然同意在四岛主权确定后可暂缓归还，但都是要求四岛一揽子归还。1998年日本首相小渊惠三访俄，俄方拒绝了川奈提案。

    第二，两岛先行归还论和四岛一揽子归还论的反复和对立。1999年夏，日方在俄拒绝川奈提案后再度提出两岛归还论，试图打破僵局，这一主张的代表人物是自民党实力派国会议员铃木宗男。森喜朗就任首相后试图采用先按1956年《日苏联合宣言》归还两岛，再争取归还择捉、国后两岛的两阶段归还论。普京就任总统后表示愿意按1956年宣言归还两岛即结束领土问题谈判。2001年3月日俄首脑发表的《伊尔库茨克声明》，表明了双方愿意就领土问题进行谈判和实现关系正常化的积极意向，但双方立场的距离是明显的，而日本实际上又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立场。小泉纯一郎内阁成立后，田中真纪子外相与铃木宗男政治斗争的一个主要内容，即是认为两岛先行归还论不利于争取四岛归还的目标。2003年1月，小泉与普京会谈后发表《日俄行动计划》，表示双方要加强各领域交流。但是，日俄在领土问题上对立明显，日方四岛归还的要求只停留在口号上，找不到实际解决办法。

    第三，日本开始探讨灵活解决和政治妥协的可能。2004年10月中俄边界谈判达成协议后，“等分”方式成为日方解决日俄领土争端的一个新思路，即在俄方主张的归还两岛和日方主张的归还四岛之间寻求“等分”解决的方案。根据这一思路，以前未受重视的方案成为议论的重点：（1）两岛 α。20世纪80年代后期有人提出，但未受重视。（2）三岛归还论。如“两岛 α”中的α是另一岛，即归还三岛，这种方案以前也有人提出过，但被认为缺乏法律依据，现认为也可从双方政治妥协和现实政治、经济利益的角度予以考虑。（3）面积等分论。2006年时任外相的麻生太郎曾表示可以考虑面积等分论。2009年，时任外务事务次官的谷内正太郎表示，作为个人意见也可以考虑归还3.5个岛。

    小泉内阁以后，日本进入一个政权更迭频繁的时期，在领土问题上仍是两岛先行归还论和四岛一揽子归还论这两种主流意见严重对立，领土争端殆无进展。安倍内阁成立后对俄积极外交的首要目标是解决领土问题，各种解决方案也被陆续提出来展开讨论，显示出比以往更为灵活的姿态。如森喜朗除了坚持其担任首相时主张的将齿舞、色丹和国后、择捉分开来进行协商的“并行协商”论外，在作为首相特使赴俄期间也主张三岛归还论。他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最好是在国后和择捉岛之间划（国境）线。”

    2013年7月，曾任日本外务省欧洲局长的京都产业大学教授东乡和彦与俄罗斯前驻日大使帕诺夫在俄报纸上发表评论，建议日俄同时就根据1956年《日苏联合宣言》归还齿舞和色丹两岛、在国后和择捉两岛合作开展经济活动进行磋商。9月，东乡在有关日俄缔结和平条约的研讨会上表示，四岛一齐归还日本是“不可能”之举，归还齿舞、色丹两岛加上其他附属条件或可成为日俄双方能接受的解决办法。2013年11月内阁官房参与谷内正太郎在讲演中表示，赞成普京总统以体育比赛“打平手”的比喻方式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想法。针对有人反对，认为不能以归还齿舞、色丹两个小岛就达成协议这种“打平手”方式解决领土问题的意见，谷内表示要向俄方转达并同俄方商讨双方怎样“打平手”才能说服两国国民。

值得注意的是，从地区形势的广泛角度思考领土问题的解决方式，包括做出某种程度的妥协和必要时做出政治决断等新的思路正在成为日方的新选项。如森喜朗作为首相特使访俄回国后在接受采访时甚至说，勿将“归还四岛”视为绝对，应通过加深远东开发等经济合作找出解决良策；安倍首相的访问将成为首脑间更频繁会晤和构筑新日俄关系的开端。2014年2月森喜朗在演讲中说，“并不是无论如何要归还四岛，如果俄罗斯无法归还，也有两国以特区的形式来经营的做法”，表示两国政府应采取灵活的态度来解决问题。他呼吁，为构建东北亚的稳定局面，日俄应该作出政治决断，切实联起手来。谷内正太郎直接谈到与俄达成妥协建立新关系。针对不同意见，谷内表示：“无论在日本还是俄罗斯，任何解决方案都不可能赢得一致支持。”他设想的“能在两国得到大多数人支持的妥协”是：“这必须是一项内容广泛的协议，支持在能源和环境等领域展开合作。但愿在考虑到所有这些因素之后，大家会认为这是一种双赢的结果。关键是达成的协议不要让任何一方明显胜出。”对于日本在领土问题上的新动向，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的日本问题专家米勒说：“对日本而言，这是相当显著的思维变化。”

    （三）日本展开对俄积极外交的原因

    安倍内阁展开对俄积极外交，是针对地区政治、经济形势深刻变化而调整对外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首先，日方认为当前俄罗斯国内外形势和普京的政治地位、对领土问题的态度是解决日俄领土问题的有利时机；其次，安倍内阁对外战略调整，试图打破日俄关系僵局，重建日俄经济、安全关系，同时分化中俄关系，加强对华战略压力。也就是说，日本对俄积极外交既有着眼于解决领土问题的因素，也有应对中国崛起和中日冲突，重建日俄关系的战略考虑。

    第一，乘俄陷入政治、经济困境，在解决领土问题上掌握主动权。日俄领土争端长期陷于僵局，使日本的民族主义要求难以实现，也阻碍了日俄关系的发展，限制了日本在东北亚地区发挥进一步的作用。日本一直寄希望于国际形势的变化和俄国内政局的演变解决这一问题。日本的俄罗斯问题专家木村汎称，日本迄今仅有两次机会：一次是20世纪70年代初中美接近引起国际格局变化之际，另一次是苏联解体后衰弱的俄罗斯急需经济援助之时。当时的日本领导人田中角荣、细川护熙等人，不是性急就是缺乏领导力，都未能抓住机会。当前是日本面临的第三次机会，木村坦率地称之为是“进攻喘息中的俄罗斯的‘良机’”。日本主要报章认为，当前俄罗斯陷入政治、经济困境。在政治上，俄陷入乌克兰危机泥沼难以脱身，美欧对俄制裁，双方处于“微冷战”状态。在经济上，美国“页岩气革命”和欧洲减少对俄能源依赖，使世界能源市场发生变化，俄主要财政来源的油气出口价格下跌，加之美欧对俄实施经济制裁和卢布贬值，使俄经济雪上加霜。俄经济和主要生产要素供给形势在短期内难以有大的好转，将走上衰退的道路。为摆脱困境，俄罗斯要向东方寻求发展，而日本是其重要外交方向。

第二，认为普京执政期间有能力在领土问题上作出政治决断。从日俄领土争端的现实看，日方认为四岛一揽子归还难以实现，所以才会出现两岛先行归还和三岛归还等妥协方案，但即使是这些妥协方案的实现也需要在俄方作出重大政治决断下才有可能。普京无疑是能作出这一决断的领导人。所以在普京取代梅德韦杰夫重返总统宝座后，日方受到鼓舞，认为这是日本的好机会。安倍是在日本政府频繁更迭后东山再起取得政权的，较高的支持率使之有可能长期执政。这也给日俄两国解决领土争端提供了有利条件。因此，日方希望抓紧在普京任期内推动领土问题的解决。安倍极力与普京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企图影响其决策，也是出于此目的。  

第三，分化中俄关系，构建包围网，加大对华战略压力。安倍在第二次就任首相答记者问中谈新内阁的外交方针说：“有必要像俯瞰世界地图那样思考对美、俄、印、东盟各国的战略，战略性地展开作为综合力量体现的外交。”这被舆论称为“俯瞰地球仪外交”。其中列举的美、俄、印、东盟国家是对中国周边有重要影响的国家，可以看出安倍外交要同中国周边国家加强合作，借以达到牵制中国的目的。

在对俄外交上，日本无疑是要抓住时机在领土问题上有所突破，但日方表示即使领土问题不能解决，也要打破僵局，重建日俄关系。这说明安倍内阁的对俄政策是建立在新的对外政策调整基础之上的，即以国力不断上升的中国为主要竞争和防范的对象，构建削弱和制约中国的战略联盟。